2019年12月29日 星期日

人生的選擇

 我很喜歡Eugenia Cheng。我第一次知道她,是因為朋友告訴我有個在Sheffield的數學家寫了個「證明」去證說,吃scone時,用clotted cream比用whipped cream好[註一],我想說這人也太寶了,還特地用latex排一篇文章出來分享她的證明,實在是太有趣的一個人。後來又發現,她在youtube上有開一個很樸實無華的頻道教數學[註二],剛好我一直想學怎麼處理無限大,便這樣成為她數普的受益者之一。

我很佩服她總是能將抽象的概念講得極其清晰易懂,雖然我偶爾仍須反覆播放影片或是停下來自己慢慢推導,但她的影片總能讓我相信,跟著她一步一步走,我一定能搞懂,這是我過往不曾有過的感受。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對我的數學能力很沒有信心,是一直到了大學,在心理系開的統計課程上拿了九十幾分後,我才察覺我的數學好像沒那麼差、我好像其實也滿喜歡數學的,但那種恐懼,還是一直隱隱作祟,所以我很崇拜我的諸多數學家朋友們,我覺得他們都是天才,我一輩子都不能像他們一樣,真的是直到看了她的影片,我才知道其實我的恐懼與自卑是來自於我沒有好的啟蒙老師。

感激她拍這些影片寫這些數普之餘,卻仍是有很多複雜的情緒在。Eugenia Cheng專攻的領域叫做範疇論(category theory),數學家朋友告訴我這個領域在數學中的抽象程度很高,要非常聰明的人才有辦法去「想像」這麼抽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她處理的又是抽象中的抽象的higher-dimensional category theory,真的是號人物。說實在的,我聽完後,還是不知道範疇論在做什麼,只知道這是很抽象很抽象很抽象的領域而已。在youtube另外找了她給的talk,我才真正比較了解到底所謂的「the mathematics of mathematics」是怎麼一回事。她在短短四十分鐘內說明了範疇論主要的關懷外,另外還給了不少生活中極度具體的例子幫助聽眾更加了解她所說的是什麼,淺顯到我覺得國中生也都能夠聽得懂這個一般來說要到數學系碩士班程度才會「聽過」的領域涉及哪些問題。所以我感受很複雜。

Eugenia Cheng介紹Category Theory


我的感受很複雜,因為我能理解為什麼Eugenia Cheng選擇做數學普及,放棄她在Sheffield的終身聘的教職(這真的不是個容易的決定),但還是不免會想,如果她能繼續研究higher dimensional category theory有多好。聽她上BBC訪談[註三],聽得出這真的是她的摯愛。但是一天只有24小時,她得做出選擇。從她在BBC上的訪談直接說數學界的性別問題跟她在Sheffield的不快樂,可以知道她是真的非常的不快樂。快樂與不快樂之間,她也需要做出選擇。她最後選擇了數學普及、離開讓她充滿負面情緒的學界。作為受益於這一切的我,感受真的很複雜。

噢對了,她的中文名字是鄭樂雋,我不知道這是快樂的樂還是音樂的樂。不過她也愛音樂,所以可能沒差吧?希望我自己面對人生的選擇時,也能跟她一樣,選擇快樂。

註一:Cheng, 2013, On the perfect quantity of cream for a scone

https://eugeniacheng.com/wp-content/uploads/2017/02/cheng-cream.pdf

註二:https://www.youtube.com/user/TheMathsters

註三:Eugenia Cheng on the mathematics of mathematics

https://www.bbc.co.uk/programmes/b09nv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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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Eugenia Cheng的wiki上加上了中文名字的發音,原來她的樂雋唸作loh-gene呀!解了這個惑,真是快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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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5日 星期五

不出門的阿宅怎麼知道天下事 - Mailing List

 懶惰,雖然不是唯一一個推動文明進步的因素,但絕對排得上促使文明演進的前三大動力。

雖然我一年大概也會給兩三場talk,但我其實很懶得主動去找發表的機會,我都是靠學界的mailing-list來「被動式」投稿。這邊所謂的mailing-list,其實就是個學界的懶惰鬼們想要拜活動開同樂會卻又懶得一個一個mail人、問要不要加一弄出來的東西。基本概念是這樣,找個地方、弄台收發信伺服器、開個可以專門收信轉信的信箱,只要有任何人想要開party就寫信到那個信箱,然後那個信箱就會自動轉寄開party的訊息給所有在通訊錄上的人。

以前不知道有這個《阿宅通訊》時,以為世界都是停滯的,每天都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宅太奇怪所以沒人可以一起取暖,後來發現這東西,在網頁上填上自己的信箱後的瞬間,突然間世界的齒輪好像都開始轉動起來,每天都收到好多信,讓我驚嘆「天啊我這人其實還滿正常的,怎麼會有人做這題目啊!」

雖然每天都會收到一堆信(所以我另外開了一個信箱當作《阿宅通訊》信箱,讓他們不會把我其他重要的信件給淹掉了),但總體來說,刪信的煩躁感跟從信件中獲得的啟發比起來,根本不構成任何問題。

Fig 1. 我專門收mailing list寄來的信的信箱,不這樣跟別人的通信會被淹沒


以今天來說,"when things turn ugly"的會議介紹就讓我覺得滿有意思的。在會議介紹中,他們提到歡迎「憤怒以及價值認知」、「憤怒作為一種德性」等的討論,我確實之前就有想過可以這樣去討論憤怒,但我還真的沒想過到底要怎麼區分anger, rage, fury, wrath, indignation, frustration, irritation, 以及 resentment,也算是從這短短的call for paper中得到了一點啟發。

除了這樣的啟發之外,這些信件也讓我無痛掌握目前大家最關注的討論有哪些。像是移民、假新聞、民主制是否真的legitimate等等的,這幾年都有非常多的研討會跟特輯(special issue)。大概就像是二十世紀許多人在討論國族主義、論證帝國的不可欲,而我們這個時代的任務,就是討論人口的流動、反思國族與民主的意義吧。

雖然沒有subscribe mailing-list也不會死人,但沒subscribe,真的是錯過滿多對自己可能很有用的資訊。對於有志學術的人來說,錯過的就是研究所獎學金的機會、了解自己有興趣的題目別人是不是也很有興趣(如果是零的話,可能要想一下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想走學術職,這可能間接表示即便自己做出石破天驚的研究,也沒有相關的職缺),而且,沒參加到同樂會請其他阿宅批評指教,一個人埋頭苦幹改論文,是真的比較辛苦一些。

總而言之,作為一個懶惰的阿宅,subscribe mailing-list,Z>B。按照我對我其他學界朋友的(懶惰程度的)了解,這種東西大部分的學門都會有,不是只有哲學界才有。光哲學界來說,除了Philos-L還有APhil-l等mailing lists。如果你也常常空虛寂寞覺得冷,不妨查查看、問問看自己的學門的mailing-list怎麼subscribe。subscribe後,你可能也會跟當年的我一樣覺得打開了新世界的門,突然覺得各種溫暖各種不寂寞了。

共勉之。

2019年6月9日 星期日

制度的力量

最近跟幾個朋友不約而同聊到制度。在遇到指導老師二號(比比君)前,我對制度的感觸其實沒那麼深,大體上就是不同國家的學制對博論能否順產真的有影響。好比說,有些地方除了沒修課規定外,連跟指導老師的見面次數都沒規定,所以有可能半年才討論一次,要是走錯路一錯可能就半年才發現,非常恐怖。大概就是那麼膚淺。

會深入思考制度的重要性,完全是因為我的指導老師比比君要求我去讀相關的書。其中一本影響我很深的書是Paul Seabright 寫的The company of strangers。這本書一開始問了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你有想過妳身上這件衣服是經過多少陌生人的手才最後到了你這嗎?

坦白說我不知道。棉可能是印度農夫種的,染織可能在孟加拉,剪裁可能在越南或柬埔寨,但設計應該是在哪個北半球先進國家吧,當然還有運輸跟店面人力。總之,我猜超過一百個人跑不掉吧。

換而言之,要有件衣服穿,是件非常困難的事,要很多人通力合作啊。

但只要做過分組報告大概都知道,人多不一定好辦事。人多有時口雜,有時有專門來收割的,有時更慘,還有來亂的!

所以這一切到底怎麼辦到的?

制度。

你要有一套可以讓大家各自專注在自己份內事、順暢分工的制度。用衣服的例子來說,今天就算每個人都心存善念要做事,沒有制度還是難以成事——一件衣服牽涉的環節沒有上千也有上百,沒有人可以聰明到掌握每個關鍵knowhow。沒有制度,這一切都不可能。

真正把人類跟其他動物區分開來的,是創造制度的能力。制度讓人類可以超越既有的專注力以及理性能力的限制,完成各種不可能。

年初到慕尼黑的BMW博物館玩耍時,對制度的重要性,感慨又更深了一層。

在BMW博物館看到德國在二戰前就做出的引擎,實在是各種軍武宅魂爆發,就拍了照傳給了宅宅朋友「所以這是一個落後百年的概念嗎?」


結果朋友說:「你以為2026年台灣就做得出來嗎⋯⋯」

共勉之。

 

2019年5月17日 星期五

民主的脆弱

 這週澳洲大選,這個過去十年來沒有任何總理有做滿任期的內閣制國家又有了更幽默的故事:執政黨團隊明目張膽地針對特定族群發假訊息誘使他們投票給自己。

Figure 1. 澳洲自由黨製作的「正確的投票方式」告示牌配色與澳洲選委會告示一模一樣,因此被指控操弄華裔民眾投票,新聞連結在此


澳洲的投票制度算是滿獨樹一格的。其一是澳洲是採強制投票制,沒去投票的人會被罰很多錢,所以澳洲投票率長期以來超過九成。

其二則是澳洲投票投給心儀的候選人時,不是採每人只能選一個自己最心儀的候選人,而是讓大家可以按照自己喜好強烈程度排序,假設有甲乙丙三人,我最喜歡甲,最討厭乙,選票上我就要填132,說明我的偏好。開票時基本邏輯就是先看有沒有人拿到50%以上的第一名,有的話就結束開票程序宣布某某人當選,沒的話就先把第一名票得票最少的候選人在此輪踢除,然後繼續比誰是選民最親睞的備胎(第二喜歡的),然後重複上述動作直到比出結果。

嗯,真的很複雜,連玩過很多桌遊的我一開始都聽不懂規則(而且上面的介紹還沒有把上下議院的制度拉進來呢)。

強制投票這制度「理論上」的好處是逼迫大家都要參與政治(人人皆須投票),「實際上」的狀況是一堆人為了不被罰錢就亂投票。

至於偏好投票制理論上的好處是可以提供候選人額外的資訊、讓選民可以透過偏好順序傳達自己的想法。好比說我知道丙應該會上而且是個還堪選的對象,但我不想讓丙覺得我投他是因為我認同他(我最愛的甲甲太小眾,好比說),所以我第一名還是給甲,第二名才填丙,到時候開票,丙的團隊會知道其實丙會上不是每個投他的都喜歡他,而是大家權衡之下的結果。但實際上的結果是,每次大選都有很多策略性成立的小黨,然後選票就非常非常非常的長,根本沒有人知道所有的候選人是誰,好好去確認他們的政策還有選上後兌現政策的可能性高低。搞到最後就是,各大黨會印文宣跟大家報明牌,講什麼「你這區要我們xx黨的人出來的話,你就記得,按照95271436這樣填!」簡而言之就是澳洲版配票攻略。

坦白說我覺得在這狀況下配票是無可厚非,誰知道會不會一路比到第七喜歡的候選人,大家沒先說好要怎麼執行戰術的話,大戰略(勝選)就很難實現。但是澳洲執政的自由黨這次大選秀出了前所未有的下限,直接用中文在投票所外寫「正確的投票方式是在自由黨候選人旁寫ㄧ,其他按順序數字由小到大。」

這真的非常誇張。澳洲這邊真的很多華人,墨爾本這有個地方叫box hill,那邊完全只講中文都可以,有些餐廳甚至只有中文菜單,因為人真的很多,所以很多移民來的華人,真的一句英文也不大會說。如果這些華人選民看到這個海報,誤以為真的就要這樣投票才對,這其實也不太讓人意外。

我最近一直覺得,或許民主這麼脆弱,很大一部分是世界各國把民主參政全當成一個只要政府沒加以干預就能好好實現的權利,就像是遷徙自由一樣,要實現這個自由,只要政府不去干預即可(所以在哲學中這叫negative liberty,在此negative的意思比較是沒有任何「積極」作為,「不存在」干預)。但以最近的很多假新聞問題還有澳洲這個醜聞來看,要真正行使自己參與政治的權利,政府不能只是消極地什麼也不做,政府需要很積極地去協助選民了解到底「正確的投票方式」是什麼、更積極地辦理講座讓選民了解民主的意義,而不是放任一些政黨去誤導特定較為弱勢的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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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14日 星期二

noblesse oblige

 很多朋友問我對教改與階級流動的看法是什麼,坦白說我覺得問我這個問題很奇怪。因為如果這問題真正要問的是教改有沒有促進階級流動,那應該要問經濟學家或社會學家吧?他們才有足夠的知能去做統計設計,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

我真正能回答的問題,是一個階級流動相對低的社會是否一定是不好的社會,因為這邊的好不好就跟政治哲學比較相關。針對這問題,我最近剛好也滿感興趣的,因為我覺得個滿棘手、滿迫切的問題。

為什麼棘手與迫切呢?因為我的經濟學家朋友告訴我,階級固化其實所在難免,即使是有相對公正的考試選拔制度亦同。她的博士論文是研究中國X二代,也就是官二代學二代與富二代,官二代就是兩代都當官,學二代則是兩代都當學者,而富二代則是兩代皆富。大部分的人一聽,直覺大概是,這三者中,一定是學二代比率最低,因為當官的「感覺」就能安排子女當官,有錢的「感覺」兒女也沒那麼容易一代內就敗光,學者「感覺」就是自己也要很努力才行,跟前兩者不一樣。答案是,按照目前有的資訊,學二代比率最高。

朋友在飯局上宣布答案時,所有的人都感到詫異無比,怎麼會是學二代呢!但她笑著問我們:「我們今天這桌飯,有任何人沒有大學以上的學歷嗎?以後成家立業,你我的子女平常接觸到的叔叔阿姨,不也都是我們這幫人嗎?」

當下這記棒喝,把我們都給打醒了。是啊,我們常常用極度個人主義的觀點去看待自己的學習過程與成就,以為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掙來的,忘記了家中往來的長輩等也都會深深影響我們的學習動機與學習效率。好比說,如果我有小孩,我的小孩如果覺得數學很無趣很沒用,我只要一通電話就能請經濟學家朋友給孩子各種「其實數學很好玩很有用喔」的家教,這種家教說真的不是有沒有錢能請得起的問題,而是一般人根本請都請不到。

我的好朋友幾乎都是台成清交以及有海外名校學歷的,平常聊天的話題對很多人來說也是高來高去(但我們真的只是覺得這些話題有趣),潛移默化之下,我的孩子要對學習不感興趣、課業成績不太出色也是滿困難的。更何況智力相關性徵有高度遺傳性,這樣內在外在條件加總起來,學二代比率高是合情合理。

但這就導致一個非常糟糕的情況。台灣到現在還是有非常多人「感覺」教育可以促進階級流動,而且這也該是教育的目的之一,但根據我經濟學家朋友的研究,還有我無聊向親朋好友詢問交友狀況得到的回應都表示,長久下來,階級固化是所在難免,聯考或學測怎麼改都一樣。除非我們要把整個社會弄得像柏拉圖的理想國,固定時間大家交配,確保沒人知道孩子的爸是誰,讓每個參加過交配大會的男性都把每個新生兒當成自己的去照顧,徹底斷絕家庭的社經背景孩子的影響。只是,我們又孬,不敢這樣主張。

但一個階級越來越固化的社會一定就不好嗎?這倒也未必,我覺得關鍵在於這樣的社會有沒有相應的機制去照顧整個社會的各個階層的民眾。

Noblesse oblige這個機制就非常有趣,而且我也認為是個階級固化已然成形的台灣社會急需了解的概念。這個概念在中文中常常翻譯成貴族義務,跟西方傳統的「有權利就有相對的義務」這樣的right-duty framework有很密切關係,唯一差異在於,貴族義務通常講的是特權(privilege)而不是權利(right)。

這個概念要說的是,出生於貴族之家往往給人諸多特權,像是可以上學、可以影響政局等等的,總之就是除了贏在起跑點外,一路上能量棒跟遞運動飲料的人還比別人多,隨便都是人生勝利組。但是作為勝利組,要時刻提醒自己,除了享受從他人手中拿到能量棒跟運動飲料的特權外,自己也該肩負起只有勝利組的貴族們要負擔的特殊義務。所以出生在西方傳統的貴族世家不一定那麼勝利(爽),往往,這表示從小就接受極其嚴格的教育訓練,以便日後貢獻社會。

台灣社會雖然沒有貴族制,但這個精神還是很值得學習。出生在社經背景比較好的家庭享有了各種父母積攢的文化資本,這是一種特權而不是人權;享有特權就該承擔相應的義務,去幫助他人、去貢獻社會。

我說不上什麼聖人也沒多勝利,但這確實是我長期協助社區教會幫忙教難民背景的孩子寫作業的原因之一。我所擁有的一切,有太多都是來自於我的運氣——在國外生病搞不清楚要買什麼成藥、要怎麼吃藥,丟個訊息就有人回我;學習寫程式不懂為什麼我的程式跑不動,code給朋友看,一下就有答案;出門開研討會因為窮沒地方住,所以當地的朋友賞我個沙發睡——我有的這些,當然一部分也是我平常廣結善緣,但我很明白,我有機會去結這些緣,一大部分是因為我從父母那獲得的特權。如此不知感恩,不盡可能用我透過這些特權獲得的能力與資本幫助運氣未必那麼好的人,真的不是我。

話又說回來,如果階級固化所在難免,那教改什麼?庸人自擾?沒事找事幹?我會說,教改改得讓有不同長才與性向的孩子有更多機會認識自己,不也是一種可欲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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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4日 星期六

學術界的虛偽

 這幾年我其實常常在想要不要就離開學術界。倒不是我混得不好,我想我在同儕間算還可以的。會常常想、越來越常想,或許去業界比較好的原因,主要是越來越看不起高等教育產業的虛偽吧。

Fig 1. 截圖自Twitter


哈佛給一年的合約,但健康保險只給十個月——真是卓越啊。最近看到報導,我才知道我服務的某澳洲頂大有高達七成多的教職員是約聘或是領時薪,有些人可能在學校十幾年了還是約聘——真是很高尚啊學術界。好朋友因為工作搬到地球的另一端,但本來隨後便跟上的伴侶,變成了前伴侶——好常見啊,支離破碎的家庭。

這都不是孤例。但虛偽的高教界,只會說著卓越,像是老鼠會一樣鼓勵學生唸研究所成為付學費的下線,然後當學生畢業要找學界工作找不到長期而穩定的職缺時便說,這是因為你不夠優秀,完全不提五六零年代大部分的教職都是永久缺,而現在可能僅有兩三成是。

小時候以為這叫鬼故事,長大才知道這叫日常。

這一切都很虛偽,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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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8日 星期一

我們這個時代的言論自由

最近很多朋友問我我對言論自由的看法,令我感到非常的無奈。無奈其一是,我不是做言論自由的,問我這問題幹嘛(我老師才是hate speech的專家,不是我啊)。無奈其二是,作為不是做言論自由只是略知當前討論一二的小渣渣,以前早就寫過兩篇為什麼言論自由是個滿困難的題目、困難在哪裡,為什麼還要問我...

真要我補充說明的話,大概是以下這兩點...

其一:誠然,很多人聽到言論自由這個議題,馬上會想到自由主義宗師John Sturt Mill,開始闡述一番Mill的On Liberty是怎麼講。但是大部分的人在闡述Mill的論述時,都出現暫時性失憶的狀況,好像都忘記Mill是是classical utilitarianism開山祖師之一,他會認為政府不應該干預言論自由這些東西,是因為他認為在「大多數」的狀況下,被干預的人會覺得很不法喜,另外則是,也是有那個不怕萬一只怕一萬,搞不好人家講出來的不中聽的話是真話,去干預的話,一般而言,整個社會的net utility會降低。也就是說,把Mill詮釋成支持there's a "right to freedom of speech"根本是張冠李戴。

其二:當前對言論自由到底涵蓋的範圍要到哪裡(假新聞能否受到保護?仇恨言論呢?我能夠用言論自由捍衛自己「隨意發放跟前伴侶愛愛時的錄影或是照片」嗎?),很大一部分也是受到Mill的另一個很重要但不知道為什麼很多人都像是暫時性失憶一樣忘記的論述,也就是「傷害原則」(harm principle)。Mill覺得我們雖然原則上不該去干預他人的行為,但是在某些情況,干預他人的行為是道德上站得住腳的(我喜歡這樣翻morally justifiable),好比說當技安要去打大雄時,我向前阻止技安,這是站得住腳的,因為技安這個舉動一做下去,會傷害到大雄。如果你認為「精神傷害」是真有其事,那你開始心頭癢癢的,想把傷害原則從物理上的、肉體上的傷害推廣到「精神上的傷害」,其實也不是什麼太奇怪的事情。不過在英美分析這個傳統下工作的哲學家喜歡準確,一般通常會把言論可能帶來的「傷害」用「冒犯」(offense)去指稱。那當然,認為可以這樣去界定言論自由可以寬到什麼程度的人,就要去處理「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類型的狀況,所以事情也不是那麼簡單就結束了。

這個問題真的是非常難,社群媒體又帶來諸多Mill那時代的人完全沒有想到的問題,所以最近言論自由又成為政治哲學、應用倫理學中非常多人討論的議題。討論熱烈的程度喔...應用倫理學界最好的年會今年就有兩個panel session跟這個議題有關,大概就是這麼熱烈。因為我真的沒有做言論自由,我只是稍微知道現在學界主要在討論什麼,在這議題上我沒有什麼太強烈的立場,就饒了我吧!

Fig 1. 某年度Annual conference of the society for applied philosophy就有兩個與言論自由有關的Panel,足見言論自由相關從業人員之多、論證攻防之激烈。實在不是我們外行人可以隨便置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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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6日 星期六

沒有完美的教育制度

 大概是因為這幾年來在不同的國家求學、結識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讓我對制度還有制度背後隱藏的價值觀越來越感興趣。

我有個英國朋友在劍橋某學院當junior research fellow ,未來一定是他那領域的佼佼者,但他不知道血管跟神經是不一樣的東西;另一個德國朋友,學歷也非常好,曾在大製藥廠做到管理職,她問我巴基斯坦是不是在伊拉克旁邊⋯⋯

這些問題,對於台灣教育體系培養出來的知識份子而言,簡直是常識到不能在常識,但當我脫口而出「你到底在學校幹嘛,怎麼連這都不知道?」時,我朋友們一致都說我再這樣他們就要unfriend我⋯⋯

也是這樣的互動吧,讓我了解到,平常常批評的台灣教育體系,其實也不全然沒有優點,而國外乍看之下沒有缺點的設計,仔細思索後會發現往往也是顧此失彼。

以英國的體制來說,英國很早就開始有真正的選修課了。優點當然就是學生從相對於台灣的國中階段開始,就能探索自己的性向,好比說修了一學期的法文後發現不是自己要的,之後就能把時間省下來修別的課程,如裁縫。我是說認真的,英國有些學校國中階段就提供正式的裁縫選修課讓學生學裁縫。

另一個優點則是,由於選項太多了,學生不可能什麼都選什麼都學,所以就不會出現台灣的什麼全修班的狀況。英國高中申請大學考的A-Levels,語言類就有中文、北印度語、法文、西班牙文等等,非語言類的除了哲學、英國文學這些比較能想像的之外,還有會計、經濟學、攝影等課程。

許多反對聯考制度的朋友一聽到這兩大優點,幾乎是膝反射般地說學測應該改成這個樣子。

但問題來了,這麼多科目,有任何國高中能什麼課程都提供嗎?當然是不可能。開課要授課老師,要空間,要錢。所以在這個系統下,小孩子到台灣約莫小四階段時,父母就要開始參加各校的招生說明會,了解每個學校有哪些資源、這些資源能否切中自己的孩子的需求等等的。也就是說,原生家庭的文化資本雄厚與否,在這體系下的影響力會遠比在台灣體系來的巨大。這嚴重的挑戰了許多人對於教育在社會上該扮演的角色的看法:教育不是應該儘可能消弭社經地位差異對學生的學習狀況的影響嗎?怎麼反而是放大了?

另一個對台灣體制出來的知識份子來說很難調適之處則是,由於很早就開始選修,甚至可以早早選定要專攻的方向,英國系統出來的知識份子是有可能在專業之外所知甚少。我那血管神經分不清的朋友,十五歲之後就完全沒有修任何生物課跟數學課,所以他不知道血管跟神經不一樣,在這個體系下也不是什麼很奇怪的事情。

至於德國,前陣子不知道為什麼有很多文章一直在讚美德國分流措施,但對於德國的分流到底是怎麼做的,卻少有人談——雖然家長意見也會參酌,但主要是老師去推薦你該唸職校還是唸高中的。自己真正開始教書以後,對這樣的制度真是感到各種惶恐。一個老師要面對那麼多學生,我自己連學生的名字都記不住了,要我決定誰該唸職校誰該唸高中,這樣的權力我真的擔當不起啊⋯⋯

又如每年幾乎都會掀起一陣哲學熱潮的法國哲學試題,聽過法國人自己談教學現場真正的狀況後,我對這個制度也是有諸多保留。首先,法國有課綱考綱但沒有規定一定要使用什麼課本,所以老師在課程規劃上有極大的自由,遇到好老師,確實能夠培養出很不錯的思辨能力。但這個自由也表示學生要是遇到比較沒教學熱忱,或是有熱忱但沒方法的老師就會很慘(順道一提,朋友說法國沒有實習老師的制度,非常羨慕台灣)。如果認真研究一下哲學考試的範圍跟考法,不難發現,其實教學現場往往無法有太多思辨跟討論的空間,因為考試時間的限制,許多時間是用在怎麼在既有的空間與時間上寫出八股文。法國朋友跟我討論後,我們一致的結論是,這考試與教學內容聽起來有點像是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用申論題考,只是內容又遠比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多⋯⋯

大概是年紀也開始有了,已經不再相信有什麼體制是完美的。每個體制都有他的優點與缺點,要用哪個制度,說到頭來還是得先問問自己的核心價值是什麼、願意做出哪些犧牲與妥協。

會想到這些,是因為昨晚與血管神經君聊到改作業。我說改每幾週就要一次改一兩百份四五百英文字的作業真是折陽壽,他聽了後覺得奇怪,就問道哲學不是應該要寫essay嗎?一問之下才知道,他以前在牛津唸大學時,每週或是每兩週要教一份兩到三千字的essay(換算中文字的份量的話,將這數字乘以三),所以每天除了念書就是寫報告,有些只收女學生的學院甚至會push學生到每兩週交五份這種長度的essay。

「難怪碩士那時我一臉悲催,你看起來像在渡假⋯⋯」

「可是這種訓練方式出來的結果大好大壞。那年我們學院跟我同主修的都拿到first,但有將近一半的人中退。」

「我想,還有很多人精神崩潰吧。」

「對。」

這一崩,有的時候是一輩子的。吃藥能控制已經是萬幸,有些是連藥物都沒有辦法幫助。牛津這樣的訓練方式真的好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歡這背後蘊涵的適者生存的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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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是他特別提到女子學院的要求竟然比他的學院還要可怕,整個強度基本上是他學院的兩倍。不知道是不是牛津的那些女子學院想要讓她們的學生有一種這樣都殺不死我了還有什麼能阻止我追求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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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28日 星期四

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 of Graduate Study

 我完全同意L.A. Paul的看法:讀研究所(讀博)是一個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所以最後不管決定讀或不讀,這個決定都不會是「理性的」。

只是,單就讀研究所(讀博)這事來說,even if you do know how it feels like, choosing between doing a PhD in philosophy and financially secured career path can still be very “hard” (Ruth Chang’s incommensurability and hard choice).

These are actually the two major reasons that I refuse to either encourage or discourage people to pursue a career as a professional philosopher. If you've never heard about Chang's hard choice and Paul's 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 I recommend you google these two a bit. Quite inspi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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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2月3日 星期日

言與行

 人是健忘的。健忘的程度往往超出我們的想像力。大概也是因為健忘吧,所以我們常常反覆爭論同樣的問題,好比說,海德格支持納粹、是反猶太份子,我們到底該不該教海德格?Thomas Pogge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在世界各地的人權研討會約女學生到自己的旅館去,是個言行不一個偽君子(Pogge是'global injustice'這個課題的專家!),是不是要把Pogge的論文都從指定閱讀中拿掉?不過,這個討論,往往風頭過了,大家也忘了。

前陣子John Searle性騷擾女學生的事件爆發出來時,這些問題又再次成為大家討論的焦點。很多人認為,Pogge雖然在人權領域上提出了非常多重要的論述,但是Pogge利用自己的地位,以欣賞學生的作品作為藉口,在不同的國家四處約學生私下喝咖啡聊哲學,聊到自己住的飯店的床上去,如果我們繼續將Pogge的作品擺在人權課程的指定閱讀中,等於是Pogge的幫兇——我們對Pogge作品的認同、推薦學生Pogge的作品,很可能讓我們學生對Pogge產生崇拜,未來難保我們的學生到國外的研討會發表時,又被Pogge的「讚許」給沖昏頭。

我可以理解這個想法的理路是什麼,但是我不認為這樣的策略對減少學生成為權勢性交的受害者有什麼太大的幫助。簡單而言就是,當Searle被女學生指控性騷擾時,學界的反應泰半是一陣譁然(天啊他怎麼會做這種事情!),匿名指控Pogge的文章出現在網路上時,學界也受到不小的驚嚇。也就是說,在受到欺侮的學生承受巨大的精神及心理壓力,默默地收集證據(e-mail往訪通聯記錄等),忍痛寫出文章告發前,學界基本上,沒有人知道;知道的則因為諸多理由選擇沈默。我坦誠,我早在Searle這個事情爆發之前,就聽過女學生跟Searle接觸要小心點的耳語,但是我沒有什麼證據,因此我也只有私下跟朋友說「有人這樣說,但我不曉得,你小心些。」我也坦誠,我聽過其他耳語,而且一樣的,因為我沒有證據,所以我也只會私下說。我不知道整個學界有多少這樣的未爆彈。

未爆彈的存在,讓我對於直接將Pogge等人的作品從課程中刪除的做法,感到十分的不快。將他們的作品刪除,又或是根本不邀請他們到系上來演講,保護自己系上的學生不跟他們接觸,是害了學生。因為這樣的做法,反而給了學生一個錯誤的世界觀,以為課程中提到的大師,都是言行一致的好人。但那是「以為」啊。誰知道什麼時候,學界又會一陣譁然呢?

我認為比較好的做法是將這些人的作品保留在課程中,老師要認真教、死命教。最重要的是,老師要交代這些大師的豐功偉業,幫學生打下預防針,讓他們知道言行不一的人到處都有,出門在外如果覺得沒頭沒腦被大師稱讚,感到十分地「驚喜」與「意外」,那就要在自己的心中立起一根小紅旗,告訴自己,不該感到驚喜,但確實要感到意外,因為這不正常。告訴學生,如果遇上這樣的奇遇,不要傻傻地赴約。

畢竟,這個世界,本來就充滿了惡意。校園裡,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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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月11日 星期五

快樂的泉源

 我跟我姊姊找樂子的方式大相徑庭。雖然從種種跡象來看,我姊比我聰明超過一個馬身,但是我姊對唸書、發廢文、打嘴砲沒什麼太大的興趣。她最喜歡做的事是搶bug票(標錯價所以便宜的離譜的機票)、研究里程換機票跟飯店點數房還有超值米其林餐廳。但我對這些事情真的還好而已,即使我姊告訴我東京哪邊的米其林餐廳午餐只要兩千台幣有找,我通常只是:「喔。那我下次去東京玩你再提醒我。」

我這種阿宅,貪吃歸貪吃、愛玩歸愛玩,對於著什麼飯店坐什麼艙等,真的沒有太多執著,不要太誇張的吵或是難吃就好(我坦承豪經跟經濟艙真的有差)。我對讀讀書,打打嘴砲,跟朋友互酸,還是比較有興趣。前陣子跟朋友去吳哥窟玩,我們一路上就一直玩威利在哪裡,拿著法國吳哥窟學者出的書,一直努力的找到底書上的浮雕重點特寫在哪、在嘟嘟車上因為疑惑為什麼當地檢票人員還需要兼職開嘟嘟車,兩個人瘋狂查柬埔寨的經濟數據(人均GDP、最低工資、警察月薪等等等)、討論到底作為柬埔寨人,讓小孩去上學而不是賣明信片是否真的理性、跟小孩買明信片道不道德,諸如此類諸如此類。一個吳哥窟可以被我們兩個無聊人士玩成這樣,想想也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

也還好我的旅伴不是我姊,不然我一路上一定覺得吳哥窟根本就網美擺拍名勝而已,無聊透頂。而我姊一邊給我看十年前她跟同學去吳哥窟玩時的各種美照時,一邊也覺得還好她不是跟我去,不然她會覺得出來玩怎麼搞得像在上大一東協國家經濟概況通識,一直研究這些,又不是在UNICEF上班還有薪水領。

不過,如果我跟我姊要一起出門,通常也不會弄成一場悲劇。我們深刻理解彼此的歡樂泉源來自不同的地方,安排時的分工、景點規劃都有互相體諒。於我而言,就是體諒一下她人去outlet的快樂,於我姊而言,就是看博物館時啟動人腦降噪模式,把我的各種觀察還有提問filter掉(如:日本的好市多顧客男女比目測是一比九耶!這也太有趣了!)。因此我們一同出遊時,不大會有什麼摩擦。

最近一起處理家族旅行的事情,熱愛組織管理的我姊自然一肩擔起了住宿安排的責任,唏哩呼嚕地便把所有飯店都以「順路」、「同時段住宿價錢最優惠」、「有沒有特色」、「有沒有lounge」、「有沒有含早餐」等條件下去全數訂完。我在旁邊看到貴為前project manager的project manager的我姐,行雲流水地組織著這一切,完全不會不耐煩的用著極其明晰的邏輯篩選出適當的選擇,實在是大為折服。我做這種庶務只要做十分鐘就嫌很煩了,實在難以想像我姊一邊看還能一邊從中得到樂趣。這種人的腦部結構,到底是怎麼構成的呢?

只是,沒想到,一週過後,抱持著無聊看看飯店房價漲到多少取悅一下自己的心態去重新查價的我姊,赫然發現先前用member rate advance purchase scheme早早訂好的房型,竟然硬生生每晚都便宜了約莫七百塊台幣。作為高階會員,是可忍孰不可忍,便派我去寫信跟洋人吵架。

短短的半小時,以吵架維生的我,寫出了一篇酸鹼適中、文情並茂、邏輯清晰、結構嚴謹、層層遞進的抱怨信。寫信當下,一邊寫一邊感到無比的歡愉:我怎麼能這麼會寫抱怨信?我怎麼能用如此文明的方式酸人,高雅不失莊重,用字淺白又不失深度呢?完信後,反覆看了幾遍,一直覺得這實在是飯店訂房抱怨信界的傑出範本,如果學術界有這個領域,我的大作無疑可以在這個領域的A* Journal上發表。

我姊看了看後說:你太誇張了,你真的把這個當論文在寫耶!

我回答道:用英文跟洋人吵架,是我的工作。我的學位也是靠吵架拿到的。能夠優雅、文明地與人吵架,是我人生最大的快樂。小的能貢獻一己之力,讓您了解哲學家的專業素養,也是小的三輩子修來的福氣。

這則故事最重要的啟示是什麼呢?認清每個人快樂的泉源各不相同是建立和諧的人際關係的重要一步,也是團隊經營成功與否的關鍵。

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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