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8日 星期一

我們這個時代的言論自由

最近很多朋友問我我對言論自由的看法,令我感到非常的無奈。無奈其一是,我不是做言論自由的,問我這問題幹嘛(我老師才是hate speech的專家,不是我啊)。無奈其二是,作為不是做言論自由只是略知當前討論一二的小渣渣,以前早就寫過兩篇為什麼言論自由是個滿困難的題目、困難在哪裡,為什麼還要問我...

真要我補充說明的話,大概是以下這兩點...

其一:誠然,很多人聽到言論自由這個議題,馬上會想到自由主義宗師John Sturt Mill,開始闡述一番Mill的On Liberty是怎麼講。但是大部分的人在闡述Mill的論述時,都出現暫時性失憶的狀況,好像都忘記Mill是是classical utilitarianism開山祖師之一,他會認為政府不應該干預言論自由這些東西,是因為他認為在「大多數」的狀況下,被干預的人會覺得很不法喜,另外則是,也是有那個不怕萬一只怕一萬,搞不好人家講出來的不中聽的話是真話,去干預的話,一般而言,整個社會的net utility會降低。也就是說,把Mill詮釋成支持there's a "right to freedom of speech"根本是張冠李戴。

其二:當前對言論自由到底涵蓋的範圍要到哪裡(假新聞能否受到保護?仇恨言論呢?我能夠用言論自由捍衛自己「隨意發放跟前伴侶愛愛時的錄影或是照片」嗎?),很大一部分也是受到Mill的另一個很重要但不知道為什麼很多人都像是暫時性失憶一樣忘記的論述,也就是「傷害原則」(harm principle)。Mill覺得我們雖然原則上不該去干預他人的行為,但是在某些情況,干預他人的行為是道德上站得住腳的(我喜歡這樣翻morally justifiable),好比說當技安要去打大雄時,我向前阻止技安,這是站得住腳的,因為技安這個舉動一做下去,會傷害到大雄。如果你認為「精神傷害」是真有其事,那你開始心頭癢癢的,想把傷害原則從物理上的、肉體上的傷害推廣到「精神上的傷害」,其實也不是什麼太奇怪的事情。不過在英美分析這個傳統下工作的哲學家喜歡準確,一般通常會把言論可能帶來的「傷害」用「冒犯」(offense)去指稱。那當然,認為可以這樣去界定言論自由可以寬到什麼程度的人,就要去處理「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類型的狀況,所以事情也不是那麼簡單就結束了。

這個問題真的是非常難,社群媒體又帶來諸多Mill那時代的人完全沒有想到的問題,所以最近言論自由又成為政治哲學、應用倫理學中非常多人討論的議題。討論熱烈的程度喔...應用倫理學界最好的年會今年就有兩個panel session跟這個議題有關,大概就是這麼熱烈。因為我真的沒有做言論自由,我只是稍微知道現在學界主要在討論什麼,在這議題上我沒有什麼太強烈的立場,就饒了我吧!

Fig 1. 某年度Annual conference of the society for applied philosophy就有兩個與言論自由有關的Panel,足見言論自由相關從業人員之多、論證攻防之激烈。實在不是我們外行人可以隨便置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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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6日 星期六

沒有完美的教育制度

 大概是因為這幾年來在不同的國家求學、結識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讓我對制度還有制度背後隱藏的價值觀越來越感興趣。

我有個英國朋友在劍橋某學院當junior research fellow ,未來一定是他那領域的佼佼者,但他不知道血管跟神經是不一樣的東西;另一個德國朋友,學歷也非常好,曾在大製藥廠做到管理職,她問我巴基斯坦是不是在伊拉克旁邊⋯⋯

這些問題,對於台灣教育體系培養出來的知識份子而言,簡直是常識到不能在常識,但當我脫口而出「你到底在學校幹嘛,怎麼連這都不知道?」時,我朋友們一致都說我再這樣他們就要unfriend我⋯⋯

也是這樣的互動吧,讓我了解到,平常常批評的台灣教育體系,其實也不全然沒有優點,而國外乍看之下沒有缺點的設計,仔細思索後會發現往往也是顧此失彼。

以英國的體制來說,英國很早就開始有真正的選修課了。優點當然就是學生從相對於台灣的國中階段開始,就能探索自己的性向,好比說修了一學期的法文後發現不是自己要的,之後就能把時間省下來修別的課程,如裁縫。我是說認真的,英國有些學校國中階段就提供正式的裁縫選修課讓學生學裁縫。

另一個優點則是,由於選項太多了,學生不可能什麼都選什麼都學,所以就不會出現台灣的什麼全修班的狀況。英國高中申請大學考的A-Levels,語言類就有中文、北印度語、法文、西班牙文等等,非語言類的除了哲學、英國文學這些比較能想像的之外,還有會計、經濟學、攝影等課程。

許多反對聯考制度的朋友一聽到這兩大優點,幾乎是膝反射般地說學測應該改成這個樣子。

但問題來了,這麼多科目,有任何國高中能什麼課程都提供嗎?當然是不可能。開課要授課老師,要空間,要錢。所以在這個系統下,小孩子到台灣約莫小四階段時,父母就要開始參加各校的招生說明會,了解每個學校有哪些資源、這些資源能否切中自己的孩子的需求等等的。也就是說,原生家庭的文化資本雄厚與否,在這體系下的影響力會遠比在台灣體系來的巨大。這嚴重的挑戰了許多人對於教育在社會上該扮演的角色的看法:教育不是應該儘可能消弭社經地位差異對學生的學習狀況的影響嗎?怎麼反而是放大了?

另一個對台灣體制出來的知識份子來說很難調適之處則是,由於很早就開始選修,甚至可以早早選定要專攻的方向,英國系統出來的知識份子是有可能在專業之外所知甚少。我那血管神經分不清的朋友,十五歲之後就完全沒有修任何生物課跟數學課,所以他不知道血管跟神經不一樣,在這個體系下也不是什麼很奇怪的事情。

至於德國,前陣子不知道為什麼有很多文章一直在讚美德國分流措施,但對於德國的分流到底是怎麼做的,卻少有人談——雖然家長意見也會參酌,但主要是老師去推薦你該唸職校還是唸高中的。自己真正開始教書以後,對這樣的制度真是感到各種惶恐。一個老師要面對那麼多學生,我自己連學生的名字都記不住了,要我決定誰該唸職校誰該唸高中,這樣的權力我真的擔當不起啊⋯⋯

又如每年幾乎都會掀起一陣哲學熱潮的法國哲學試題,聽過法國人自己談教學現場真正的狀況後,我對這個制度也是有諸多保留。首先,法國有課綱考綱但沒有規定一定要使用什麼課本,所以老師在課程規劃上有極大的自由,遇到好老師,確實能夠培養出很不錯的思辨能力。但這個自由也表示學生要是遇到比較沒教學熱忱,或是有熱忱但沒方法的老師就會很慘(順道一提,朋友說法國沒有實習老師的制度,非常羨慕台灣)。如果認真研究一下哲學考試的範圍跟考法,不難發現,其實教學現場往往無法有太多思辨跟討論的空間,因為考試時間的限制,許多時間是用在怎麼在既有的空間與時間上寫出八股文。法國朋友跟我討論後,我們一致的結論是,這考試與教學內容聽起來有點像是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用申論題考,只是內容又遠比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多⋯⋯

大概是年紀也開始有了,已經不再相信有什麼體制是完美的。每個體制都有他的優點與缺點,要用哪個制度,說到頭來還是得先問問自己的核心價值是什麼、願意做出哪些犧牲與妥協。

會想到這些,是因為昨晚與血管神經君聊到改作業。我說改每幾週就要一次改一兩百份四五百英文字的作業真是折陽壽,他聽了後覺得奇怪,就問道哲學不是應該要寫essay嗎?一問之下才知道,他以前在牛津唸大學時,每週或是每兩週要教一份兩到三千字的essay(換算中文字的份量的話,將這數字乘以三),所以每天除了念書就是寫報告,有些只收女學生的學院甚至會push學生到每兩週交五份這種長度的essay。

「難怪碩士那時我一臉悲催,你看起來像在渡假⋯⋯」

「可是這種訓練方式出來的結果大好大壞。那年我們學院跟我同主修的都拿到first,但有將近一半的人中退。」

「我想,還有很多人精神崩潰吧。」

「對。」

這一崩,有的時候是一輩子的。吃藥能控制已經是萬幸,有些是連藥物都沒有辦法幫助。牛津這樣的訓練方式真的好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歡這背後蘊涵的適者生存的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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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是他特別提到女子學院的要求竟然比他的學院還要可怕,整個強度基本上是他學院的兩倍。不知道是不是牛津的那些女子學院想要讓她們的學生有一種這樣都殺不死我了還有什麼能阻止我追求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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