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在我的臉書上流傳了一篇名為沒有哲學史的哲學教育的文章,一些朋友也跟我私下交換了一些意見,發現其實大家想法頗為類似,卻又不解,為什麼會有人有這樣的想法,因而寫出這樣的文章。
那篇文章對於不是哲學領域的人來說,大概不大能理解在批評什麼,不過簡要而言就是,文章作者認為哲學領域中,其中一個「學術典範」不在乎哲學史的教育,作者認為這非常的糟糕。
我剛好是在那樣的學術典範下成長,現在依舊是在這個學術典範下進行我的工作,我實在不能理解,怎麼會有人認為有哲學領域不重視哲學史。
這麼說吧,就我來看,大學的哲學教育,不管是英美分析哲學、歐陸哲學、希臘哲學、中世紀哲學、中國哲學,都是哲學史。沒錯,都是哲學史。以政治哲學來說,John Rawls的A Theory of Justice跟Political liberalism早就是哲學史了,Robert Nozick的Anarchy, State, and Utopia也早就是哲學史了,先前寫的文章中提到的Equality of What的論戰,當然也早就是哲學史了。而該文作者提到的知識論中的Gettier Problem,這在知識論裡,也早已是哲學史了。極端一點來說,已經發表出來的哲學作品,都是哲學史。就此來看,我實在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認為英美分析哲學教育不重視哲學史。
但,從另外一方面來看,任何一段哲學史教育,又都不是哲學史教育。當代有許多傑出的學者(無關性別)在挖掘、重建十六十七世紀女性哲學家的論述上,有非常精采的學術貢獻。而希臘哲學主要討論的幾個哲學家,雖然已經辭世了約有兩千五百多年,但直到現在還是有許多學者在這些古老的課題上繼續爭論。這些研究都不是非常罕見的,所以我不認為,當我說哲學史教育其實又都不是哲學史教育時,會引來多大的爭議。
從我的觀點來看,如果沒有提出新的論證,那那樣的課堂,不管是以甚麼學術傳統作為基底,都是在做哲學史授課而已 [註一],就算課堂上討論的是兩千年以後的論文,依舊是哲學史。如果課堂上討論的文本是柏拉圖,但是老師與學生一起合作,針對某議題提出尚未有人回應過的論證,那這樣的希臘哲學,遠比剛剛所說的「新哲學史」還要來得更前進了(還沒人提出過的,不是最新的是什麼?)。
到底怎麼樣的哲學教育是好的哲學教育,我想這見仁見智,但如果我上面所說的,不管是哪個典範的哲學教育,其實都是(也都不是)哲學史教育,說服了各位讀者,那我想,爭執到底要不要教哲學史,實在是一個浪費時間的事情。我浪費了我的人生在這篇文章就夠了,各位可以不用再浪費了。如果真的沒有別的事情好做,我想,真正該問的應該是,怎麼教哲學(史)才是好的教法。
我有的時候會想,亞洲這種非常強調一路上溯到先秦聖賢或是希臘雅典的傾向,是不是一種「讀聖賢書」讀到走鐘的狀況。聖賢書沒有不好,可是讀書,每個人的狀況都不盡相同,有的人讀了有幫助,有的人讀了沒幫助,不是越老的聖賢就越全能,這個道理,應該沒有很難懂才是啊。
以我一位朋友最近在思考的題目來講,我朋友最近在想祖先關係到底能不能在當代的一階邏輯系統中定義出來(不要以為定義祖先關係很簡單喔!),當代的邏輯系統柏拉圖時代根本就沒有,花時間從自辯篇(apology)一路看到法篇(law),可能在涵養上會更好,但對於到底怎麼用當代邏輯系統回答這個問題,一點幫助也沒有。但是,這不表示這個問題沒有「歷史」,事實上,當代英美分析哲學的開山祖師Gottlob Frege就曾在他的Begriffsschrift中討論過。
又以該文作者提到的Gettier Problem來說,我讀起來倒覺得比較像是他當時的老師在教學方法上出了點問題,而不是因為沒有「哲學史」。Gettier Problem挑戰的是柏拉圖對「知識」所給出的定義,柏拉圖認為,所謂的知識就是「被證成的」而且是「真的」的「信念」。Gettier Problem厲害的地方就是他找到了一些我們認為確實是「被證成的」而且是「真的」的「信念」,但我們不願意接受那樣的信念是知識的例子,徹徹底底地瓦解柏拉圖的論述。從作者的行文中,我感覺起來作者當時的老師並沒有先說明柏拉圖的理論,就直接介紹了Gettier Problem這樣的論證,這麼一來,聽不懂、不理解重要性何在,我完全可以理解。但要理解Gettier Problem,也就只需要多瞭解柏拉圖的理論就好了,並不需要讀什麼胡賽爾的現象學之類的東西,中間兩千年的哲學史是可以跳過的。
我覺得說到頭來,到底哲學教育(史)要怎麼帶、哪些哲學文獻(史)是需要的,我想畢竟還是要看題目、看需求。畢竟,哲學史若真的要讀,是讀不完的。
我到現在也是不知道,最好的教學方法是什麼,但我知道有哪些是不好的,像是,按照時間順序從先秦兩漢、先蘇時期開始一路講講到當代的這種哲學史課程,我認為是最差勁的課程安排。這種課程安排除了「與出現在歷史上的時間相吻合」這件事以外,對哲學思考的幫助甚少。就以希臘哲學來說,一下子討論柏拉圖的理型(形上學問題),一下子又講亞里斯多德的德性倫理學(當然是倫理學問題),毫無連貫性以外,在幫助學生瞭解這些議題到當代有哪些學者在繼續深入討論這樣的事情上,幫助也很少。這種編年式的哲學史教育,我想,不要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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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有些朋友看到我這樣說可能會覺得我說的太過頭,但我覺得我說得恰到好處。事實上,有些學者的seminar課程每週就是跟學生討論自己已經寫好的初稿。這點可以從不少重要著作的Acknowledgement得到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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