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30日 星期五

學術界的衰亡?

 親愛的Z,上週你問我學術界是否在衰亡,我人在外頭,打了個哈哈說當然,沒能細想細說,這幾天仔細思索後覺得,我當下的回答不大對。

衰亡與否,這是需要比較的。要得出結論要參酌不少檔案,這點或許有歷史背景的你更有能力理出頭緒來。

我能跟你分享的,性質比較是關於目前歐美學術界的一些軼聞與觀察。但我想,或許你真正想知道的,也是這個?

我可以理解,很多時候我們會因為當下身處的環境有許多的不愉快,所以將希望寄託於他方。但是不管是哪個環境,人性都是差不到哪去的,只是因為制度上的差異,所以展現出的樣態不盡相同而已。

以我待得比較久的澳洲來說吧,澳洲高教商品化的程度不是台灣人可以想像的。由於澳洲連年刪減高教資源,所以即便是澳洲八大(group of eight,不是台灣的八大),都需要仰賴國際學生的學費來彌補資金缺口。仰賴到什麼程度呢?以澳洲國立大學(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來說,只要你願意多付錢唸他們的大學預科班,那你的英文成績只需要考到雅思overall 5.5。這個成績基本上是連英文指考要考到八十分都有困難的成績。但沒關係,你只要願意多繳學費就不成問題。會有問題的,是像我這樣對教學有所堅持,同時看不下去學校把國際學生當money cow的人。

也是因為財政問題,許多學校高度仰賴非典型雇庸。維多利亞州作為澳洲數一數二左的州,境內的兩間group of eight的大學都是如此。Melbourne跟Monash的僱員有超過九成是拿fixed term(約聘)與casual (時薪) 合約。這是非常驚人的。

你可能會以為,這些非長期僱員主要是擔負教學與行政這些工作,所以自己只要努力研究發表,就可以避免adjunct 悲歌。但實際上不是如此。萬年博後在job security 上沒有比較好。我有個很優秀的朋友,當年博班的老闆是neural networks理論的奠基者之一,十幾年來都是靠著自己寫研究計畫拿澳洲版的國科會的錢養自己,每兩到三年他就要承受極大的all or nothing的樂透壓力。他決定離開學界到業界某個世界知名的科技公司上班的那年,澳洲版國科會經費又大幅刪減。那年澳洲版國科會開獎之前我們一起喝咖啡,他淡淡地說,先前他實驗室有許多博後同事聽到他要quit都嘲笑他是loser,但這次刪減,那些嘲笑他的人至少有三分之一要喝西北風,如果他們有房貸有孩子,軋不過來的話房子大概也只能賤價拍賣掉吧。So who’s the loser now?

也因為這些基本的生存焦慮,你可以看到諸多怪現象。好比說哲學,只是唸完一個博士能有什麼深刻的洞見?兩千年到二零一零年這個時間點上,博士學位拿到就找到教職的故事都還是有。到我們這個年代,英美分析傳統底下的新科,博士班畢業前沒有一篇期刊論文的話,連拿到博後面試都難。你認為這是因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呢?還是因為基本的生存焦慮,所以其實學術出版品的整體標準也在降低,整個圈子也越來越傾向重量不重質呢?

這樣的問題就我所知在很多領域都有,只是嚴重程度不一。我不曉得是否也跟funding bodies 普遍偏好有「track record of excellence 」的申請者有關,所以「東方騙西方,西方騙東方」這種狀況在許多領域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出現。比方說,唬爛說可以用某某數學模型去做某某醫學問題去騙醫學的funding,因為真的懂那個數學模型而且也懂那個醫學問題的人不多,要騙到錢、騙到幾篇publications ,也不是那麼困難。真正難的是過自己心裡那一關。只要過了自己這關,paper滾滾來,雖無法大富大貴,但吃香喝辣還是可以的。

我不知道我觀察到的這些現象是否是佐證了學術界在衰亡,因為很多問題其實Weber在Wissenschaft als Beruf就已經談到了,我每次重讀都覺得deja vu 。或許學術界從未衰亡,因為學術界百年走來始終如一。或許我們會有學術界在衰亡的感覺,只是因為我們一直都活在夢幻之中,沒能張開雙眼直視學術界醜惡之處。

不知道這些分享,你能理解我希望你可以認真考慮A校與B校的原因了嗎?我希望你能考量他們,是因為我知道你有很大的機率在日後會對歐美學術界的一切感到憤怒(我都得花這麼大的心力才能平心靜氣談這些了)。如果屆時要投身業界,這兩間學校的校友網絡與名頭都遠比你現下的首選要來得強大許多。用Taleb的話來說就是,這兩間學校比較anti-fragile。你的首選對我來說有點像是all in外加槓桿開爆,倘若沒有波折當然是早早財富自由,但只要一有波折,不繼續在學界耕耘,你的損失可能會相當慘重。這是我的一點淺見,最後該怎麼做,畢竟還是你需要去決定。

噢對了,如果你還沒讀過Wissenschaft als Beruf,一定要讀讀,Weber實在是個高級酸!

愛你的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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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28日 星期三

通樂的快樂

 比通樂還快樂的,莫過於想通一件困擾已久的事。

昨天我年過六旬的房東們傳給我他們在義大利的快活小日子照,告訴我他們這幾天想到一個新樂子,說是每週要在固定時間到他們現在短居的小村落裡的一座橋上朗誦一首義大利文寫的詩。洗碗時收到這則訊息的我,當下覺得幹你全家怎麼那麼爽我也想去義大利爽誰要在西歐淒風苦雨,但下一秒,我突然想通了可樂那的各種互不理解。

從疫情一開始,就有很多台灣的朋友問我到底為什麼歐洲疫情如此失控,這與文化、歷史背景等等的當然有關,但如此解釋,總搔不著癢處。但在洗碗的當下收到快樂房東傳來的照片,我突然整個想通了。

要歐洲人完全放棄渡假一事,就像是要台灣人裝洗碗機一樣困難。

是的,就跟,要台灣人裝洗碗機一樣,困難。

我可愛的房東們為了去義大利,請了家教遠距教學義大利文,行前做了數次檢測,每天都乖乖戴我送他們的醫療級口罩,就連在他們傳給我的義大利快活小日子照片,每張都是口罩戴好戴滿。兩老十分認真的保護自己,但是假還是必須渡。

洗碗之於台灣人,也是類似的。即便手洗沒有洗碗機的高壓與高溫水柱(而且還更浪費水),但台灣人還是非常認真非常用心的把每個碗盤都用手好好地洗過一輪,即使沒有辦法像洗碗機一樣乾淨(以及省水),但那份心意,還是不容抹滅。那份對手洗碗盤的堅持,也值得我們尊敬。

叮叮聲又響起,放下手中碗盤,看房東又傳給我什麼鬼的我,深深地嘆了口氣,覺得,我實在是個被錯置於台灣人身體的歐洲人——「安西教練,我想要洗碗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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